「不可理喻」流年




1998年的时候电视上在放《水浒传》和《还珠格格》,我八岁,喻言比我大几个月,我们总是在放学后,趁爸妈没回家,裹上衣柜里揪出来的丝巾扮演紫薇和小燕子,或者就着院门前那颗李子树全情投入地模仿鲁智深倒拔垂杨柳。小时候的记忆十分零散且模糊,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骑四轮自行车摔了个四脚朝天,磕掉了一颗牙,嘲笑我最狠的是喻言,但也还是她一直去医院看我给我带芝麻糖吃。

 

其实喻言的爸妈一直没打算生孩子,是在我妈不停的“养儿防老”和“生孩子痛一时但幸福一辈子”的洗脑下,他们才动摇了丁克的念头。因此我常常搂着喻言的肩笑话她:有我才有你,知道吗。但只能换来喻言的一个白眼。

 

小学二年级的期末我们家住进了商品房,和喻言家一个小区,不过不再是邻居,隔了几栋楼和一个池子。某天我爸兴致勃勃地冲进来说我们可以装电话了,而后略带优越感地提了一嘴,“喻言他们家早三个月装,结果多收3000元初装费”,那时候我以为我妈会说我爸幸灾乐祸的,没想到她淡淡地从盘子里夹了一块大排骨放我爸碗里。我低头扒饭,想到,我妈和喻言她妈虽然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了,但关系可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。人与人的比较是不可避免且永无止境的。

我们都不是圣人。

 

 

 

千禧年那一年整个世界都洋溢着节日的喜庆。铺天盖地的红色覆盖了这座灰蒙蒙的小城市。喻言的叔叔前几年响应改革开放的号召去深圳做生意,大赚一笔之后进入了炒股行列。那一年春节,我和喻言坐在积雪的小院子里吃她叔叔买回来的进口巧克力和饼干,感叹钱多真好。屋子里的大人们在羡慕嫉妒恨中听着叔叔大吹特吹,烟花升空的那一刻,屋子里爆发出一阵掌声,喝醉的中年男人面红耳赤地大喊:“怎么会赔钱,稳赚不赔!”

 

即使不是流星,我仍然拉着喻言许愿。其实她平时都冷冷的,今天也不算热闹,只不过还挺听话,指哪打哪。她闭眼祈祷的时候我偷偷观察她的侧脸,嗯,是个美人胚子。我呢,虽然长得圆滚滚的,不过我妈带我算过命,说我长了一对长寿耳,福气多,我心满意足地捏捏自己轮廓分明的耳朵。那天晚上大家都很疯狂,可能是新世纪的到来让人能瞬间忘掉过去几十年的所有烦恼,专注于期待未来,并且忘记未来也只是一个不具有正向性的未知数。我没有请示妈妈就溜出了门,我和喻言常干这事儿,而且今晚不会被骂,我笃定地想,又看一眼喻言,她一脸心领神会。

 

红旗广场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,正对着广盛商场,商场门口蹲着两座红通通的充气狮子,眼睛部位装着彩灯,在黑夜里怪瘆人的。那天晚上广场上人特多,水池中央年久失修的喷泉也出水了,有人拿着BB机,有人举着电子手表,在兴奋和焦急的倒计时中迎接2000年的到来。在一片混乱中,喻言哼起了歌。我有印象,她爸给她买了个随身听,她借我听过,是王菲的《流年》。

 

“你唱得还挺好听“我装作不经意地嘟囔了一句。

“哟谢可寅,小嘴什么时候这么甜了,新的一年也请多夸夸我吧。“

“瞧把你能的,美不死你。“虽然这么说,我还是绷不住笑了出来,作势要打她,灭灭她的嚣张气焰,却一头栽进她怀里。更可气的是,喻言就连这种全民疯狂的时刻,也能保持温吞的微笑,我真的服了她了。

她摸摸我的头发,我躺在她腿上,一起听着新年的钟声响起。

“喻言,你刚许了什么愿啊?“

“不能告诉你,说出来就实现不了了。“

“行呗......你老这么神神秘秘的。“

小孩子的忘性很大,我没有追问,喻言好像也没察觉我一瞬间的失落。我是后来才知道,喻言许的愿望是希望我们能考上同一所大学。我庆幸当时我没威逼利诱她说出来,不然可能就真没后面的事儿了。

 

 

 

喻言的随身听,索尼牌, 15周年纪念版WM-EX1。里面存的全是流行歌曲,从《心语心愿》《街角的祝福》到《晴天》《Super Star》,陪伴我们度过了整个小学时代。初中我和喻言就在隔壁班,一改假小子形象,相继蓄起了长发。不仅如此,我的一下子窜了一截,身高上去了,就显瘦,再也不是幼年那个小胖墩了。喻言长发时期最遭殃的就是她的抽屉,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表白信。有的爱慕者更夸张,信封都不舍得装一个,一张皱巴巴的纸就扔进来了,不清楚状况的还以为喻言遭受了校园暴力,别人把她的桌肚当垃圾桶用。周五放学,我们没事干就去篮球场看男生打球,有时候看人家运球都运不稳,我都想自己上,喻言就按住我蠢蠢欲动的手,努努嘴,指那个穿7号球衣的男生说,你别诶,谢可寅,看不出人家对你有意思啊。


其实我还真看不出,这种时候有喻言在就比较靠谱,我总觉得她有点早熟,懂得比我多一些,这方面上,我还挺依赖她的。


“有意思“三个字瞬间吓到我了,我挺胸抬头地站好,不知道怎么时候开始,我也学会端着了,可能是能察觉到别人回头看我的眼光有点不同寻常,当然是好的那种不同寻常。最好笑的是,喻言看了一会场内,指了指前锋说,这人不是你小时候干过架的那男的吗。


在路灯的昏黄和人影的晃动中,我终于清楚地分辨出了那张脸——的确,小学班主任把门钥匙交给我管,美其名曰培养我的责任感,结果有一天我去晚了,那男的张口就说,你家死人了吗来得这么迟。

我当时火就上来了,拿起凳子就往他头上抡,结果被他用长柄雨伞挡住了,此后我们结下不共戴天之仇,喻言给我出的主意,我拿垒球把他家窗玻璃砸了。

虽然不能说我和他的仇已经烟消云散了,但我心里还是隔应,我想走,问喻言要不要一起,她顿了一下,摇摇头,说再看一会就回去。那时候我好像微妙地意识到我们之间不再那么亲密无间了,因为我后来才知道喻言喜欢篮球队的队长,高中还和他谈了一段。尽管这种感觉十分朦胧,没有人说破,直到我们高中上了不同的学校。

 

 

 

当我回溯我和喻言的少年时代,我总会感觉所有的分界线都模糊不清。比如我们什么时候开始黏在一块,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;什么时候停止打砸烧的恶劣行径,变得乖乖听话;什么时候不再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煲电话粥,什么时候除了逢年过节不再联系。对了,只有最后这个节点我记得最清楚,那时候我和喻言高中都住校,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打电话了,意外的是,是她先打给我的。我记得喻言妈妈和我讲过,喻言性子冷,有时候她不善于表达,要是因为这个闹情绪了,别放在心上。她妈妈是个温柔热情的人,和她简直是两个极端。

 

喻言中考没考好,滑档去读了二中,我去了一中。二中怎么说呢,每年也有去重本的,但是鱼龙混杂,两极分化特严重。喻言比之前更沉默了,大多数时候都在和我讨论学习问题。我们心有灵犀地互相回避对方的痛处——她的高中生活,我的家庭。

 

那一年开始我妈犯了严重的更年期综合症,起因就是我爸出轨。男人嘛,口袋鼓了心思也歪了。我觉得自己心态还挺平和,高二分科我非常有主见地刷刷写下两个潇洒大字:理科,就直接把意向单交给班主任了,也没问我爸妈意见。那时候他们还处在鸡飞狗跳和冷战交替的时期,我懒得搅浑水。我坚定信心,一门心思要考一个外省的大学,越远越好,这样我就不用再面对他俩不可调和的矛盾了。

 

喻言高一的时候就在和当年那个篮球队长谈恋爱。我不理解的是,初中追她的不乏学霸,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人。长得,也没有帅到惊为天人;成绩,也就是个吊车尾;性格,大男子主义怪严重的。喻言那次电话才和我和盘托出,因为她需要一些快餐式的慰藉。我有点生气,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干嘛要生气。我对着听筒吼,你自己的人生,你就作死吧。

说起来,我们之间吵架是一种常态语言,但那时候对面的喻言却陷入了可怕的寂静。我被她吓到了,像第一次见她哭一样惊慌失措。

“对不起......你知道我嘴上挂不住,别生气了?“我别别扭扭地道歉。假如喻言妈妈在,她肯定会让喻言别计较了。但其实在我和喻言两个人的相处中,年龄是一个常常被忽略的东西,我们一向明辨是非,错了就是错了,不用妥协和让步。

“谢可寅,你选了理科吧。“

“嗯......“喻言始料不及地岔开话题,让我一下子蒙了。

“我选了文科。“

“我一直觉得,这很适合你啊。“其实是意料之中,但我说不出更好的回答。

喻言没再说话了。我想她应该交到了新朋友,虽然她看上去冷淡,但心肠热,也很通透,而且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。我没那么细腻,讲不出那种特质具体是什么,但我明白,她会过得好,而且她必须得过得好。

“哎,喻言。“

“什么?“

“好好学习,2008年一起去北京看奥运啊。“

“嗯。“现在换作她少言寡语了。

 

 

高三一整年我们都没有联系过,过年的时候妈妈提了一嘴喻言,说她们家搬到了更大的房子,“不过有什么用嘛,还是我们可寅争气,要我说啊,成绩好才是真的好。”我没说话,埋头吃菜,快考试了,我妈在饮食上颇费了一番心思,这补那补的,就怕我营养不良。我心想也是现在看着瘦才有的吃,要是和小时候一样胖,指不定怎么控制我的饭量。现在反正给我饭卡里充够了钱,放开了吃就行。

说实话我会想念喻言,她对我来说是无可替代的存在。因为很多经历,痛并快乐着的经历。当然大多数是快乐,和隐藏在内里的生长痛:是骨骼拔节的痛,抑或是践行渐远的痛。每一年过年,我都会想起千禧年的春节,在红灯掩映下,喻言唱着《流年》,地上散落着食品包装袋、被踩扁的红塔山烟盒、炮仗放完的纸屑。我们虔诚地双手合十,忐忑又激动地迎接新世纪的来临。

 

 

 

我和喻言再次相遇纯属是个意外。刚上大学的时候,我买了一辆二手的凤凰自行车。因为学校太大,我又爱赖床,怕错过早课,就整了一个代步工具。那天傍晚,我从二教上完课出来,准备回寝室,刚坐上去,觉得有什么不对劲,蹲下来一检查,是车胎没气了。我恼火得要命,老师拖堂,我又饿着肚子,敢情车子漏的气都跑我肚子里去了。

我推着车子慢慢走,天色渐晚,左手边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,空气里暖烘烘的味道少了,多了一点冷冽,过几天好像要降温了,得带件外套出门,这么想着,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跑着步过来。她带着耳机,穿着一件耐克的运动衫。

是喻言,我心里惊呼。

我妈没和我说过喻言最后去了什么学校,但是我知道她考得也不错,我没有她家的电话,也不好自己去问。她也许是同时注意到我的。看她停下来的样子,我就知道她也认出我了。我有点百感交集,不知道开场白该怎么说。

“谢可寅,好久不见。“喻言接下了我的难题,但这并没有让气氛变得更正常。

“喻言,这你就不够意思了吧,知道我没有你家电话还一直不联系我。“

“对不起,是我的问题。“喻言的语气带点愧疚。

“整那么肉麻干啥子都多少年的交情了真的是。“我是真有点受不了这种发展,开开心心的重逢搞得跟《奋斗》里的向南和杨晓芸一样爱恨交加。

我抱住了她。


那天我们一起去吃了晚饭,喻言请的客。她一副女老板作态,但会服软,笑得也多了。我嘴里塞满炒肉的时候,一种一切都在变得更好的欣慰在我心中冉冉升起。

 

我们才知道,虽然都考到了北京,但还是没有看成奥运。我爸妈离婚,我忙着打工。她去报了个声乐班,想发展一下这个爱好。我说,挺好的啊,你不是一直喜欢唱歌吗。

她问我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去解放路看电影,就几排小木凳子摆着,也没靠背,一场坐下来腰膝酸软,却还是很开心。我说,记得,开心的事能不记得吗。

那那次我们坐公交车逃票呢。我刚喝一口果汁,差点呛到,“那必然记得了,做过的坏事可比好事更难忘。”

“是没做过什么好事吧。“

“喻言,都成年了,还这么损啊。“

“没你损。“

我笑着去扭她的胳膊,当然也不会用力,轻轻巧巧地擦过而已。

 

北京九月的夜晚入秋了,我意识到自己没有外套,喻言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我,外套有股蜂花洗发精的香气,有着她的体温,我很大老爷们地支着手臂,用体态上的若无其事掩盖自己的脸红心跳。

“想听歌吗,谢可寅。”

“可以啊,唱王菲的吧。“

“流年?“

“你不知道我最喜欢人间吗?“

“你初中毕业册上写的,现在还喜欢?“

“喻言,好歹认识了十年,你也太不懂我了吧,我这人念旧,知道吗?“

“那就唱人间。“

“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~

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~

所以你一脸无辜 不代表你懵懂~

........

天上人间 如果真值得歌颂~

也是因为有你 才会变得闹哄哄~“唱到这句的时候,喻言看了我一眼。

分别的时候,喻言对我说,谢可寅,留个电话吧。对,还有,你有qq吗,我们加一个,现在都是网络时代了。

 

 

网络时代其实是什么呢,网吧上网费是真心便宜,充一百送五十。我此刻坐在网吧里,打工攒了一些钱,但还不够买一台笔记本电脑。喻言说她在学校新年晚会上唱歌的视频被上传到网上了,让我去看看。那天好巧不巧的我兼职迟了,赶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尾声了。

从喻言发来的链接点进去,我等待了一个游戏广告的时长,糊到看不清人脸的画质,我戴起耳机,她一出声我就认出来了,自我介绍完之后,她说,这首歌送给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,shaking。

从台下轰动的声音我得出一个结论:她一定早就在学校里出名了,但是我万万没想到这首歌要唱给我。

她要唱的是《相约1998》。

你好土啊喻言,我在心里吐槽。

听到一半,窗口右下角的粉红色企鹅闪动起来。

我点开来,是喻言。

“在干嘛呢?/微笑//微笑/“

“听你唱的歌/玫瑰/“

“怎么样?”

“我太感动了,你怎么这么煽情啊,我已经在网吧里哭出来了你信吗?/大哭//大哭/“

“......那我是不信的“

“不是赶作业吗,还有时间上网冲浪?“

“找你聊天啊“

“我们都这么熟了,真是“

“谢可寅”

喻言的状态一直是正在输入中,歌已经放完了,我又点了开始键,我在等她,不知道她要说什么,但我猜,不是简简单单的嘘寒问暖。

“我还挺喜欢你的。“

我也是。喻言,我也是。不过我没说出来,我想卖个关子。

我想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说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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